制冰机

驹渡赤水
寒洋若非
晋王何醉

【原创】无衣

文/制冰机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殷然惜&周北诀(废后&将军)


⚠️两万字长文预警 cp/cb向皆可☑️


❗️架空朝代 有参考一点点的宋代&明朝⭕️


✖️随便写写 写着玩的 不要当真 没有原型✖️


❕如有雷同 纯属巧合🚫


❌不喜退!退!退!💢


 ♥️感谢亲友@tillicantnomore. 的支持鼓励and彩虹屁!(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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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周北诀一身冷汗地醒来,右腿隐隐作痛。

嘶,又抽筋了。

他自那场动荡后便落下了这个毛病。那时为逃命,他趁夜赶路却不慎摔下山。所幸坡不陡,性命无虞,但一块碎石扎进他右小腿。自此只欲变天,他每每被此折腾半宿。

等这阵子劲儿缓过去,周北诀也已然睡意全无。他索性坐起来点上灯烛,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瞧着天边撕开一抹鱼肚白,一点点亮起来。

周北诀眯起眼睛扫着书页,睫毛轻颤,鼻间口中无意识地呼出热气化为白雾,鼻尖冻得通红。生满茧的指腹和纸张磨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砾石划过庭间积雪皑皑。

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周北诀叹口气,拿起被子披在肩上,像稚童游戏那样把自己裹得如同一颗粽子,盯着如豆的烛芯发着愣,靠在床头轻轻合上眼睛。

他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殷然惜拨开纱帐,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呛得她直咳嗽。她本能地想唤贴身侍女,可是才想起她们已经被遣散到新皇后和贵妃宫中了,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和悲哀,只得自己挣扎起身寻掸子清扫。

第二百七十九日。稍稍打扫完后,殷然惜找到纸笔,在后面几页的位置划了一横。风吹动那一摞纸,猝不及防挣脱镇纸张张飞起,密密麻麻全是“正”字。

殷然惜静默良久,还是俯下身一张张捡着。指尖冻得发白,裂了一道一道的冻疮,翻开猩红的伤口和皮肉,手指肿得和萝卜一样,苍白浮肿。冷宫窗户年久失修早已合不拢,她的眼睫和眉毛迅速结上一层霜,寒风卷着冰渣刮进房中,脸冷生生地疼。

殷然惜的狐裘和貂衣早就在她入冷宫之后就分给贴身婢女们了。唯一留的一件却在前些入秋时日遭了鼠患,是以寒冬也只有几件单衣和斗篷罢了,远远不够蔽体。

可是她今日还未梳洗描画。

万一陛下来寻她了呢?

 

 

那时候周北诀还不叫周北诀。他是淮南王的长子,淮南王早逝,留下十五岁的他和两个年幼的弟弟。侯爵之位世袭,嫡长子继位。

少年王侯哪里就懂上事君主,下定百姓之理,只知道盲目地信着曾经跟随父亲的士大夫和幕僚们。批阅文书,呈请奏折都要经他们之手,单纯得近乎愚蠢,哪有一点王侯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有些忠诚应该是对先王侯的,而不是对他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世袭继承,尤其人心。

他很快为自己的愚钝付出了代价。那晚,自幼陪他长大的奶娘给他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含泪叫他快跑。他懵懂不知所措,前脚刚闪身出房门,后脚就有一个东西落在他脚边。

是奶娘的头颅。那双不复清澈的眼中还残留着绝望和一点泪水。他惊恐而痛苦,可不得不逃。他跑啊跑,腿没有力气了,也没敢停下,就手脚并用地往前走,往前爬。手心磨掉一层皮,膝盖爬得几近露出森森白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步一步往前爬的时候也被磨没了,可是他没有空余去想,一路跪爬一路血。

他亦不知逃了多久,只是天白了又黑了,天雨了又晴了,麻衣红了又褐了。最后他颤抖着爬到一处崖边,那里是死路,他走错了。谁料他正要返回,那连日大雨早已把那处危崖浇得摇摇欲坠,他只是堪堪转身便摔下悬崖,连一声惊叫都没能喊出喉咙,便昏死过去。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醒来却是在一处黄沙遍地的军营。他略略一问方得知,朝廷在抓丁充军,他是被一户农户送来的,说是家里放牛摔下山崖的儿子。他知道必然是不舍自家男子充军,正好遇着他,便直接来这一手偷天换日。

少年的身子骨过硬,伤养几天便好得七八成,只是腿上留下了无伤大雅的后遗之症。待登记姓名时,他隐去从前的名姓,告诉自己,他叫周北诀。

他们这次要去打北方一个造乱的小国,那本是个小城池,受了外敌蛊惑,自立为王。

周北诀在那城里第一次杀人。他挥剑斩下敌军头颅时,那双明眸迅速暗淡,像极曾经他的奶娘死时的样子。年轻的身体脖颈处溅出大量血迹,血腥扑鼻,如瓢泼般淋了周北诀一身,泼进他眼中,世界一片血红。

战场当然是红的。不光是血,地上积着暗红的泊,连天都是红的。将领告诉他们,这样的战场要派人打扫,清点本军尸首,铲平地面,运送回国。这片土地受了这样的杀气和死气,至少十年寸草不生。

周北诀又在军中待了两年。可是徭役期满,他却无处可归。他当然很想故地,可是发生如此政变,皇帝最后收回了封地,那些造反的乱臣贼子自然没有好下场,皆被处以极刑。淮南王一脉九族亦因治国不当被削了贵籍,淮南王的两个幼子同周北诀一般,流离失所,不知所踪。

于是周北诀决意留在军中。那户拿他充军的农户的农籍反而救到他一命,他很顺利地入了军籍,而后又因骁勇善战,进退得体被兵部看好。周北诀二十三那年,拜为卫将军,正五品。

周北诀在丢了故地后方才晓畅世事。他不精于武道,便日日起早贪黑练剑,读一本又一本兵书,摆了无数次沙盘。他并非有什么狼子野心,也不是想一展抱负,他只是想回家。

入了军籍,再身居高位,屡建战功,就能早日解甲归田。靠着俸禄,也能在故地置备一处不错的房屋,了却余生。周北诀这样想,便更加卖力,一步一步往上爬。当他的随身佩剑浸足血腥味时,他也如愿穿了红袍子。

周北诀二十四这年,拜为左将军,正二品。同年,拜为大将军,官至正一品,位比三公。

红袍子不能洗,周北诀后来才知道。三九寒冬,如此华贵的布料冻成冰后比寻常衣物更难化开,而且易折毁。

 

 

殷然惜认识万衡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特别称呼,或者是他有称呼的,只是她从来都不在意,只叫他的名字,万衡也不会不应。

因为母亲同她说,她长大了是要嫁给万衡做娘子的。所以殷然惜从来都不怕,因为她知道,万衡不会不要她。

万衡是小世子,虽然爱玩调皮,但风流俊俏又温柔霸道。他会记着殷然惜的生辰,然后在那天给她准备满城的烟花,或是她随口的一句喜欢城南的龙须酥。殷然惜看着灿若繁星的烟花夜空,心里的爱意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万衡轻摇折扇看着她唇角的笑,和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脸蛋,会轻佻又温情地搂过她吻吻热烫的脸颊。

脂粉甜香在鼻尖绽开,二八少女脸上触感柔软,心中繁花灿烂热烈盛放。

可是突然间,万衡就成小皇子了,又成了太子,然后是皇帝。殷然惜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要嫁给万衡做皇后了。

她觉着很有些奇怪,如一根绳子套着她前行般,让她连走路都尚且不会,便要她跑,要她飞了。

殷然惜忧心如此快的政变会不会给她的夫君带来什么不好的打压和阴霾,但坐上喜轿,她还是透过凤冠红盖头感受到自己娇羞而热热的欢喜气息。

帝王家并不像寻常人家一般过门。殷然惜只是从寝宫乘轿至主事殿,万衡一袭大红喜服,龙冠乌发,剑眉星目,面上挂笑,一如往昔风流俊朗。于是她之前的忧心忡忡都被抛之脑后,满心都像浸在热水中。她终于要嫁给万衡了。

那日洞房花烛夜抵死缠绵,万衡双眼深黑,同殷然惜紧紧十指相扣。她疼得直后缩,眼中渗泪,哽咽地如幼时那般朝万衡抽泣:“万衡,我疼。”

万衡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密密地吻着殷然惜,却丝毫没有减缓或停手。她内心只感到一阵颤栗,并不是雀跃的,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行房结束后,有宫女进来为帝后放汤沐浴。殷然惜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挣扎着沐浴完身子,却听万衡道:“明日便去嬷嬷那儿领凤仪罢。”

那时殷然惜累极,便也没多想睡过去。待第二日醒了方才想起,身为皇后亦不得直呼天子真名,乃是大不敬。

殷然惜再次打了个寒颤,习过凤仪回后宫,方觉着这偌大的宫殿冷得很,四处都漏风似的,密密麻麻啃着她,教她冷进骨髓中去。

纳后没多久,就要选秀了。殷然惜隐隐忧伤,她很想像以前那样同万衡撒撒娇,让他不要看别人,只念着她好不好。可是她知道,万衡不再是世子,她也不只是丞相之女,她是大虞朝的皇后,做皇后要有淑慎之德,不该如此小肚鸡肠。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哪儿能只有她一人呢。殷然惜也旁敲侧击尝试像以前对万衡那样撒娇耍小性子,可是万衡没再耐心温柔地哄她,面沉如水,眉眼微压:“皇后莫要如此。一国之后如此作态,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于是,殷然惜只得收些绵绵情思,同万衡并肩而坐,看着来来往往的秀女,偶尔偏头瞧瞧万衡饶有兴趣的神色和眼中的亮光,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血也渐渐冻住了。

以至于后来,殷然惜被受宠新封的贵妃打压,连累及父亲时,她终究是积怨已久伤了神思,呕出几口血。却仍拼命挣扎着只身前往主事殿,膝行顿首上三百级台阶,一阶一叩,求万衡放过她父亲,帝后之位愿意让出,只求保父亲性命。

万衡看殷然惜已没了往日情意,眼睛深黑不见底,面无表情地命人将她强行带回寝宫,竟是连同她多说一句也不愿。

殷然惜心如死灰。她嗓音已然嘶哑,放声痛哭,丢了所有的皇后脸面:“万衡!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们成婚不过数年!难道那些年岁都不作数么!”

万衡听了,放下笔走出来低头看着她,仍旧是面无表情:“朕从未给过你海誓山盟。”

殷然惜落泪惨笑,只得摇头不语。万衡又道:“丞相贪污徇私枉法,将丞相九族流放,男子充军,女子为官妓。皇后,”他瞧一眼跪坐在地,狼狈不已的结发之妻,仍是面无波澜,“殿前失仪,即日削去后位,打入冷宫。”

殷然惜心中血淋淋一片,早已无力抬头,任凭侍卫将自己押进了后宫角落一处偏殿。

殷然惜被废后,座下侍女皆被遣散,没人能再侍奉她。冷宫俸禄极少,三餐亦是粗茶淡饭。她从来都没有做过粗活,内务府送来的粗布麻衣极其粗糙坚硬,手上连日泡出大片大片的裂疮和擦伤,那年华如花一般美艳的少女似乎已经殁在那节节白玉石阶上,淹死于午夜梦回一捧一捧的泪湿枕巾中。

 

 

冬鸟呀呀直叫,把周北诀拉回现实。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冷不丁想起来,像树上的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就会落下,给人迎头一击。不痛,但硌应。

他的红袍还挂在院子里,硬邦邦的,可是今天要上朝觐见,皇帝要召见大将军。周北诀穿好里衣到外头去收衣袍,哈着气又一路小跑回屋,找口大锅放在火上慢慢烤。化掉的冰滋滋响,衣服却半干不干地沉甸甸。周北诀无奈,只好将就着穿上半干的官服,披上狐裘便命人置轿入宫。

周北诀未用早膳,这似乎也是宫中的规矩,方得下朝才得用膳。周北诀想起在军中时也是如此,须得在校场操练半时辰才能去吃饭,但宫中这样冷,倒是比能够热气腾腾地在校场上练武难熬多了。

一品官自是站在最前排的,和三公宰相站在一起。大虞重文轻武惯了,那些帽子上带翅方棱的老头子总用眼角瞧周北诀,轻蔑又鄙夷。他也不恼,横竖不过一年进宫几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多的仍是在外征战,只有空闲时才回京。

周北诀也知道文官瞧不起武官。即使常服时的他白净如赶考书生,但终究是武官,是在外征战的草莽匹夫,是低等的农籍出身。外人看来确实如此,周北诀也的确不在乎这个,却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捏着父王当年给他的玉佩,盯着窗外的繁星满空发呆。

皇帝很年轻,大抵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可心狠手辣的深沉心机全装在了那一双黑色眼瞳中,几乎要溢出来。周北诀同众臣行完礼,皇帝便问他讨伐逆贼如何,他走到正中抚袍而跪,汇报此次征战的结果。皇帝很满意,给他加了俸禄和赏赐,周北诀叩首谢主隆恩。

下了朝,又飘起大雪。周北诀撑起伞,身后宦官捧着绫罗绸缎和金银玉器的盒子一步三颤,白玉台阶湿滑。周北诀不着痕迹地扶稳小宦官,轻扣住他的腰迅速下了阶梯。那瘦弱的少年声音清亮,因寒冷而不住发抖,下跪道:“多谢大将军……”

周北诀示意他无妨,宦官爬了起来,仍是瑟缩不止。周北诀略一思索,将身上狐裘摘下丢给他:“权作赏赐罢。”便接过盒子就要出宫回府。可他没走几步,变故却发生了。

周北诀最先听到踩雪声,一步轻一步重,慌乱无章。杂乱却极快,又听着细小骚乱的动静,是那人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气息,不大,但以他的耳完全能够听见,周北诀微微绷紧了神经。随身佩剑在宫外的小轿上,虽然这声响听着并不像会武之人,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周北诀略略犹豫回身去瞧,却眼前一花,一个大红衣裳的娇小身影狠狠摔进他怀中,想来是被积雪绊倒了。那女子踉踉跄跄地欲起身,却因积雪打滑而无法借力,歇斯底里哭喊着:“皇上,我要见皇上!万衡,万衡你出来!”她的手上皆是黑色的墨痕,连着哭花的妆,蹭脏了周北诀第一天穿上的红袍官服。

 

殷然惜一早将自己收拾得稍稍得体便坐在案前抄经,将手指微微蜷起,遮住伤处。若是有人经过,从那条必经之路便可瞧见这扇窗中映出的美人仍是红衣乌发,只是眼中尽是盛不下的哀伤,面容明明是年轻的,眼神却又很苍老。像是一朵极艳的花,边缘竟已有枯黄的迹象一般的暗黄。

然后殷然惜收到一封书信。

上书,流放岭南的前相,殁了。

殷然惜脑中空白了一瞬。从没有一刻如此绝望地怨恨着万衡,怨恨着受宠新封的贵妃,怨恨这个空荡荡的深宫,甚至于怨恨自己。她状若癫狂地摔砸了手边一切可以砸掉的东西,然后满袖墨迹地跌跌撞撞闯出门去。

宫中格局没有大改,可是殷然惜看这些已经十分陌生。那处处亭台楼阁,盆盆梅兰竹菊都仿佛扭曲着,张开血盆大口要把她吞吃入腹。

殷然惜感到惊恐和疲惫,恍惚着摔打着看不见的敌人,眼神空洞涣散。好不容易到了主殿,看见零零散散出门的文武百官,她强撑着一口气跑上前,却脚下打滑,一下子撞到了一个官员身上。

那人穿着红色,是一品官。可是殷然惜不记得有什么一品官能如此年轻而俊美,瞧着花纹还是武官。他的红袍很干净,却有些半干不干的濡湿感。她没有心思想这么多,挣扎着想要叫那龙椅上的人出来见见她,可喊叫并不能叫来万衡,也找不回逝去的父亲。

最后她神思一松,昏了过去。

 

周北诀皱眉看着怀中鬓发散乱,满脸泪痕的女子,回身问方才那个小宦官:“她是何人?”

那小宦官看着殷然惜,面色大变:“这……这不是……回禀大将军,这是年前被陛下废掉的废后,平日皆住在后宫的冷宫中,怎就在此处,来……”

他“人”字还未喊出口,便被周北诀捂住了嘴,摇头道:“还请公公带路,本将将她送回去即可,有劳。”说罢塞了两块碎金到宦官手中,又将方才的盒子丢给他捧着。小宦官受宠若惊,连连行礼:“大将军厚爱。”随即便走到前面带路。周北诀趁禁军和众人还未注意到此处时,便连忙揽着殷然惜走远些。

周北诀寻了个空档,将殷然惜打横抱起行路,瞧着她脸上红白交错的泪痕着实碍眼,思来想去便只好拿衣袖替她揩泪。脏都脏了,再添一处倒也无妨。

拭去脂粉之时才瞧出她年纪也不大,最多不出双十,何至于就被皇上贬了冷宫去。安分近一年,偏偏此时发起痴狂病来,竟追至主殿,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周北诀正思忖着,便听宦官道:“大将军,到了。”

周北诀抬头一瞧,面前的寝宫破烂生霉,木质的外墙都烂成一块一块翘起,不禁皱皱眉。宦官隐隐不安,虽说后宫禁男眷出入,但既然是冷宫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如此孤男寡女倒也不妥,若是叫好事的妃子和宫女瞧着了可就有理难说。便轻咳两声,道:“奴才这就去寻两个嬷嬷去安置废后。”

周北诀点点头,刚想走,殷然惜动了动,嘀咕一句什么,周北诀没有听清。但他欲抬脚却腰间一紧,原来是殷然惜一路死死抓住他腰间的玉佩,指间未干的墨水尽数染黑了碧青色的玉石,和它冻在了一起。

周北诀头痛欲裂。他自然知道在后宫之中不宜待得太久,但此种情形着实不好办,自己总不能将这块自幼配着的玉佩弃置不顾,只好叫住了往内务府走的宦官:“等等,不必去了,本将进去安置废后即可。还请公公保密,本将绝不作什么苟且之事,也请公公放心。”说罢从怀中掏出钱袋抛给宦官,撞开门就闪身进去。

殷然惜的手已经冻得呈紫红色,若是不赶紧化开清洗,恐怕这只手就废了。周北诀环顾一圈冷宫,只找出一个小壶,木炭所剩无几,看来是份额还没送来。周北诀一只手环着殷然惜,另一只手烧水,着实有些狼狈。将水略略烧热便慢慢浇下,一边浇一边揉搓,直到整个手掌脱离开玉佩。周北诀这才瞧到她的手上密密麻麻全是冻疮和裂痕,新伤旧伤层层交叠,触目惊心。

周北诀也生过冻疮,服役时在军中挖冰煮水,他那时因瘦弱和未脱离贵籍的清高劲儿还没散去,每每受人欺负,将他的工具通通抢了,命他徒手挖冰。周北诀一整个冬天都在指尖溃烂和甲面脱落中度过,军中的好药根本用不到他身上,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后来开春了,他也会用剑了,指甲长回来,伤口变成厚厚的茧,掌心和虎口也有。

许是疼得不行,即使昏迷中殷然惜也因手上的伤口被粗糙的手指反复揉搓清洗而痛得闷哼,额角渗出汗珠。周北诀常年在军中,很悲哀地养成个随身带金创药的习惯,倒出些给殷然惜敷上,扯下几片里衣给她扎好,才拿着玉佩揣进兜里准备离开。周北诀刚转身,身后却传来殷然惜的呢喃:“别走……”

殷然惜刚醒就感到手心又烫又疼,疼过后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朦胧间只瞧到一袭红衣身影站在自己身旁替她包扎,然后就转身欲走。那身影和大婚之夜的万衡重叠,引得殷然惜不由得开口挽留。

可是一转身,那张脸的确是年轻俊美的,但眉眼淡淡地携着春风,唇角微微勾起,红润饱满,和万衡的冷面薄唇大相径庭。他眉眼恬淡,像用狼毫轻轻扫过,如雨如雾又如烟,裹挟着南方的些许水汽,教阴寒的冷宫都有了些许暖意。

周北诀转身看殷然惜,俯身行礼:“娘娘恕罪,微臣鲁莽。”抬头瞧她,又垂眸道,“微臣罪该万死,挡了娘娘的道,竟把娘娘撞晕了,是微臣的错,听候娘娘发落。”

殷然惜感到有点好笑,因为她似乎从这语调中听出些许揶揄。她虽然昏迷,但也知道这场闹剧皆因自己而起,面前的人不过是恰巧倒霉罢了。可一想到自己为何要去如此失态地寻万衡,眼神又黯淡下来。

周北诀垂手站在一边,还真“听候发落”一样。殷然惜看他一眼,闷声道:“莫要叫我娘娘,我已经被废了,叫我名字罢。我是殷氏然惜。”

周北诀又拱手道:“娘娘身份尊贵,微臣不敢逾矩。”殷然惜想到早上收到的那封书信,更是悲戚不已,眼中很快又翻上雾霭,颤声道:“什么尊贵不尊贵,不过是罪臣之女罢了,不值一提。”复又抬眼瞧周北诀:“你呢?”

“微臣姓周,名北诀,字长生。”

殷然惜浅笑一声:“长生北诀,倒是有趣的名字。”周北诀亦笑:“我倒觉着不过如此。若是让我回去再取一个,我多半不以此为字。”

殷然惜听他不再一口一个微臣娘娘的,便略微来了点精神,撑着身体坐直些:“你的字是自己取的?”示意他拉过椅子坐下。周北诀一身红袍子被染得乱七八糟,活像个染坊学徒,滑稽不已,殷然惜终究是没憋住笑出来。周北诀十分自然地拉过椅子抚袍坐下,正色道:“罪魁祸首还好意思笑。”话锋一转,声音放低,“自然是我自己取的。这是个故事,不知你要不要听?”

殷然惜双眼又隐隐加了些亮光:“看来是个很长的故事。那么我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权用另一个故事换你的罢。”

周北诀笑道:“自然无妨。”

二人如同相识多年的挚友般,在呼呼漏风的冷宫中互诉衷肠,将心中郁结多年的心事一吐为快。直到后来,二人都在自说自话,却又没人愿破了这份鸡同鸭讲般的和谐。

不知不觉已日上三竿,正午的阳光微微烤化了些屋外的积雪。二人都口干舌燥,殷然惜却从未像此时这般舒畅过。自入宫来,她就鲜少同旁人多言,可此时她竟有年少时同万衡或自家姊妹那般谈天说地的畅快和欢喜,仿佛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午后小憩,待她醒了还是那个未出阁的二八少女,除了女儿家小心思无需更多烦忧。

周北诀聊够了,也恍然惊觉自己将深藏多年的秘密宣之于口。但他并未有任何惊慌或是无措,只是有种终于说出来了的解脱感。但时候确实不早了,他必须回府。可此时外面人渐渐多起来,离开实属不易。正烦恼之时,殷然惜道:“西侧第一扇窗连至无人的宫墙,翻出便可到市井。”

周北诀应了,正想出去,却又回首问她:“你不想离开吗?”

殷然惜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摇摇头:“我在等他。”

周北诀几不可见地皱皱眉:“他不会再来了。”

殷然惜只剩苦笑:“我怎么出去呢,又能去哪里呢。”

周北诀也沉默了。良久后道声“珍重”,便推开窗,冷风灌进来。殷然惜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很飘渺,周北诀的身影在风雪中也意外地单薄。

“你还来吗?”

周北诀又回头看她,眉眼模糊又很清晰。

“会的。”

她的青丝和红衣,同他的红袍与乌纱帽在风雪中重叠又消散。

 

周北诀回府后将官服丢给婢女,自己拿着沾了墨渍的玉佩去清洗,万幸可以洗得掉。他把玉佩和剑放在床头,猛然想起今儿皇上给的赏赐还在那个小宦官手上没拿回来,随即尴尬不已。又想着应了殷然惜的约,虽然那个墙对他来说翻进翻出并不困难,但这样终归不合规矩。

但深夜时又站在那堵高墙之下,周北诀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了。他提着一袋昨日谈天时殷然惜说的糕点,还有几样小玩意儿,都是问了家中婢子女子会喜欢的物什,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待到周北诀翻窗进屋,殷然惜已经入睡,但并不安稳,眉心微蹙,翻身甚是频繁,还小声喃喃着不甚清晰的梦话。

周北诀把床前的灯烛点亮,轻轻点下殷然惜的清明穴,她便悠悠转醒,待眼神聚焦后骇了一大跳,所幸及时捂住嘴才不至于惊叫出声。周北诀看她一眼,把狐裘解下和东西一起放在案上,低声笑道:“窗都不关便睡得那样死,不怕歹人进来?”

殷然惜看清是他后神色方才放松,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那又如何,本就是给你留的窗。”

周北诀自顾自给自己倒杯茶,将东西一一拿出摆在桌上:“那若是我将此处告诉旁人呢?”

殷然惜嘿嘿一笑:“反正我不过这条贱命这副残躯,要拿就尽管取去。不过,”她眼波流转,下床披了周北诀脱下的狐裘,眼疾手快抓块桂花糕塞嘴里,含糊道,“你肯定不那样做啊。”女子笑容明媚,昨日那个痴狂的影子似乎已消失不见,看向周北诀的眼神如同当年在城楼上看满城烟花一般明亮。

周北诀只是笑笑,噙茶不言。殷然惜又看了另外几样东西,每看一样都赞叹不已:“这个话本我两年前看过!没想到竟然出到第三部了,不枉我当年屡屡翻前两部,皮子都破破烂烂才舍得放下,倒也不至于忘了剧情。”复又捻起一块绿豆酥嚼着,兴奋地抓起一盒胭脂,“这个颜色好好看,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会挑!”周北诀仍是浅笑不语,只是抽出帕子替殷然惜拭去她因太激动而喷到桌上的糕点残渣。

殷然惜看完所有周北诀带来的小玩意后欢喜不已,乐滋滋道:“正巧,我也有东西要送你。”便从床底抱出一个箱子,正是昨日周北诀落下的皇帝所赏之物。殷然惜嘻嘻笑道:“昨儿个你刚走没多久,那个叫小福子的小太监把这个给我了,在门口叫我说是要给你。我连忙装晕装睡,那小太监也没敢进来瞧,放门口就溜走了。”

周北诀笑道:“本就是我的东西,怎到你这里就成送了。”殷然惜咯咯直笑:“若非我将这个给你,那这里面的好东西你可都一件不剩了。虽说是狗皇帝给你的,我拿着晦气,但也不能和银子过不去不是。”

周北诀打开一瞧,东西倒是半分没少。他取了一对玉镯替她套上:“既如此,现下沾我的手便算祛了晦气,拿着罢。我家中并无女眷,拿着也没什么用。”

殷然惜心中温热,指尖轻颤,面上仍是笑着:“哟,不愧是大将军,倒是十分大气。”周北诀只当她误会在嘲弄,摇头道:“并非如此。此玉水头甚佳,玉可养人,戴着也无妨。”

殷然惜吃吃笑道:“我自然晓得,此话并无贬义。只是没想到你对此竟颇有研究。”周北诀摇头浅笑:“昨日你不是抓着我的玉佩同我行了一路?喜欢得手都冻上了,我以为你早已与我的玉心意相通许久,怎么不知我对此有通晓?”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讽刺了。殷然惜又捏个团子往嘴里塞,冲周北诀眨眨眼:“你做大将军的人了,怎地竟还如此小心眼,记仇可不是好事。”周北诀又倒杯茶,从殷然惜手下抢了块芋头糕配着:“于你而言当然是好事,不然可有此等玩艺儿半夜有人巴巴地送你房里来?”

殷然惜听这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便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站起身,学着周北诀平日作揖样弯弯腰:“大将军,小女子无状唐突了,请大将军恕罪。”抬头嘿嘿笑道:“可以吧?”

周北诀拂掉膝盖上被殷然惜拍下来的碎屑,挑了挑眉:“心领了。昔日一宫之主朝我赔罪,真怕折寿。”

殷然惜又贱兮兮地开始抢周北诀拿住的那块绿茶酥,被她成功抢下来,连忙一口吃掉,得意不止:“彼此彼此。昨天我倒也听了昔日淮南王不少赔罪的话,算来一起折折罢。”

周北诀听着,一个没绷住笑了,随即咳嗽不住,连忙灌了几口茶水。殷然惜也放声大笑,二人的倒影映着烛火摇曳,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周北诀带来的糕点量颇多,足足一大盒,大半都进了殷然惜的肚子。她打着嗝犯困,小声道:“吃这么多,发胖该如何是好。”

周北诀皱眉道:“你瘦得跟门外那颗老杨柳差不多了。吃得这样急,想必没用晚膳罢。”

殷然惜立马不乐意,跳将起来:“你说我老?!”

“……”

听着周北诀无奈的翻窗脚步声,殷然惜躺回床上,身下是周北诀的狐裘,喜滋滋地摩挲着胭脂如玉的外壳,咂着嘴里糕点的甜味,慢慢睡过去。

 

周北诀此后隔三差五会来,并告诉她下次来的时日,殷然惜便掰着指头数日子。那厚厚一叠计算时日的纸早就被她当燃料烧掉暖手了,顺便将周北诀送她的冻成冰坨坨的胭脂水粉化开,精心描个妆,然后就披着狐裘在桌前看话本。窗户被她开起来,风吹得呼呼响,但殷然惜不觉得冷似的,反而兴奋得厉害,脸被冻得红扑扑。

一阵几不可闻的踩雪声,之后就是一个白衣身影翻进窗中。那人摘了斗笠,摇头道:“何必将窗开得这样大,我又不是不会开。”

殷然惜瞧见是周北诀,欢喜异常,一蹦三跳地跑过去,抓起红烛照着自己给他看:“你看,我今天用了你送的胭脂水粉,好看罢?”

周北诀细细瞧了,频频点头:“看来我没选错,这几个色泽可比那些艳色适合你多了。”

殷然惜乐孜孜地围着周北诀转了几个圈圈:“今天呢,今天给我带了什么?”

周北诀被她转得头晕,连忙按住她的肩,像盘旋的鹰按住蹦跳的小白兔一般:“没有。今天带你出去逛逛,想是不想?”

前几日闲聊之时听得殷然惜自两年前嫁入宫中便没能再出去过。虽然后宫嫔妃确实不能随意出门,但以“省亲”之名一年回去一两次都尚可。只是殷然惜如此身份自然没有理由再出宫,关在冷宫之中禁足,连门不能出。思及至此,周北诀特意留了个心眼,挑个外头守卫最为松懈的时辰打算带她出宫逛逛。

果不其然,殷然惜一听就开心不已,激动得甚至于发抖,不住道:“周北诀,我不是在做梦罢!快掐我一把!”一个欢呼扑上周北诀的背,险些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周北诀无奈道:“你可抓紧了。”殷然惜趴在他背上,用力点点头,又反应过来在背后他看不见,于是改成“嗯嗯”两声。周北诀略略使力,一跃而上墙又跳下,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就已经到宫外了。

此时是傍晚,雪罕见地停下,天边也燎起火烧云。周北诀瞧着,笑道:“这晚霞甚是好看。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殷然惜却是已看得痴然,喃喃道:“我多久没见过宫外的天了?”

殷然惜两年没上过街,此时倒有些怯懦了,如稚童学步一般扯着周北诀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甚至于兴起,还学着他的步频迈步,手上越扯越大力,周北诀无言地回头指指领口。殷然惜便假装没看见他被勒出浅浅痕迹的脖颈,装若无事发生地松开,眼神往天边飘去。

周北诀:“……”

他特地没用晚膳出来寻殷然惜,就是等着同她一起用些夜市的吃食。他知殷然惜从前是极爱吃的,当年同还是世子的万衡出游,能从街头吃到街尾,末了回家还得灌一碗甜汤才肯罢休。

如今饱受摧磨的少女已经不再醉心口腹之欲,甚至于不愿进食。周北诀不着痕迹地扫过殷然惜削尖的下巴,买了两份晶莹剔透的甜糕:“先垫垫肚子。”

殷然惜瞬间两眼发光,抓过就大口往嘴里塞,和柔美的外表十分不符的吃相引得路边行人侧目不止。周北诀顿觉如芒在背,低声呵止:“吃如此快做甚,又没人同你抢!”殷然惜塞了满口的甜糕说不出话,就抬头冲他嘿嘿傻笑,腮帮子鼓鼓的,模样竟有几分痴样娇憨。周北诀朝她翻了个白眼,想着就你这样,也无怪万衡把你打入冷宫了。

他又沿路挑了些硬菜和主食,皆是双人份,找个位置坐下慢慢吃。殷然惜活像在宫中坐了好几年牢房的光景,一顿胡吃海塞,若不是周北诀拦着,只怕他那份也被殷然惜尽数塞进胃里才作罢。

“可不是蹲牢房么。那闹了晦气的深宫啊……”

殷然惜吃得太快太多有些胀肚,哎哟哎哟地半趴在桌上揉肚子叫唤。周北诀凉凉道:“活该。”却还是去帮她买糖葫芦,摘掉两颗递给她,“你方才吃得太多,不能一整串吃下,先吃两颗,慢慢化堵。”

殷然惜皱起脸,不情不愿地接过那两粒红色的果子:“真小气。”一口咬下,酸得她一哆嗦,眼睛鼻子嘴巴都要皱在一起,“嘶……糖葫芦还是,莓果的好吃……不喜欢山楂……好酸……”

周北诀扶额:“山楂有消食功效,还是考虑到你的口味特意买来的。若是不喜欢,我扔了便是,带你去瞧郎中得了。”殷然惜连忙抽走那一串糖葫芦,嘿嘿笑道:“哎呀,横竖都是吃的,便宜了那帮蚊虫苍蝇不如便宜我呢!”又是一大口咬下。周北诀摊手:“何苦自比苍蝇蚊虫,就为了口吃的倒也不必罢。”殷然惜咯吱咯吱咬着糖壳,没理他的挖苦,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咽了山楂,笑嘻嘻道:“你们军中打仗是不是都穿甲胄啊?”

周北诀点头:“甲胄分为夏冬两种。冬季内里加棉布衬厚绒,夏季止一层,但按理来说效果都差不多。”

殷然惜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块布。周北诀瞧着像是块长形的帕子,上面还有些用黄线绣的字样。殷然惜把它抖开,哈哈一笑:“看!我给你绣的护身符!”

周北诀定睛一瞧,乐了。那“护身符”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长形布条,上面用黄线绣了他和殷然惜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殷然惜得意道:“这是我娘当年教我的,说是上战场在甲胄里缝上这个,便能同你心意相通,若是有任何闪失,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不管多少年,也能终究相遇。”

周北诀摇头笑道:“你天天说宫中晦气来晦气去,不想自己倒也是个爱说晦气话的主。”殷然惜挠头道:“哎呀,直面生死嘛,不寒碜。”

半晌消食消完了,天亦黑得个彻底。二人慢慢往小路上的方向走着,殷然惜少见地安静片刻,倒让周北诀不甚适应。突然她开口:“你是不是要回军中了。”声音有点小,闷闷的,周北诀反应了一下才听懂。

“大约没有这么快,不过终究是会回去的。”周北诀没有撒谎,他应该还能再逗留几日,只是时间有点赶罢了。

听着那句“终究会回去的”,殷然惜肉眼可见地低迷许多,似乎这小半日的欢喜都被这句话撞散了。周北诀有点无措,但偏偏此时他随机应变能力极强的思绪反而转不过弯来,说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干巴巴道:“那下次,我们……”

殷然惜清浅地叹口气,摇头道:“那便下次再说罢。”说话间已到宫墙外。周北诀弯下腰背起她,看着殷然惜独自爬进那扇和她自己差不多高的窗,沉默地离开了。

 

 

周北诀并非日日有空,也不能天天去冷宫见殷然惜。他只有在不打仗,且皇帝召见的空闲日子才能回京,其余时间都住在边关军中。算来,此次能留在京城的日子并不到一个月。他思索良久,命人写了加急信送往边关,请求副将代为操练几日,言家中出了变故。

京城到边关须得七日之久。扣扣日子,能在京城的日子还能有七日。周北诀又想起了皇帝的眼神,那日他虽承皇恩,但万衡眼中的担忧和忌惮还是牢牢地附在他身上,那眼神瞧得他一窒,背上立刻就凉了。

他从中看到了杀意。那种阴冷忌讳而莫名的杀气周北诀很熟悉,当年他还在故地时,那些反叛之前的老臣时常用这种眼神看他,只是他那时并不明白。周北诀知道自己功高,作为将军,能够得到最高的赞誉自然是骁勇善战,治军有方。然而他隐隐知道,朝堂之事有些是不能太出挑的,并非他表出忠心就可以不被怀疑和猜忌,更不消说万衡这样的皇帝。

即使他并未包藏祸心。

很快周北诀的猜想得到证实。他那日在屋中读兵书,屋外就有一个着青衣的宦官急匆匆来请他入宫。周北诀心中不安,但还是跟着去了。他没有问,宦官大抵也不会知道,只是轿子实在晃得厉害。周北诀平日习惯了骑射,这轿子将他的心晃得更加不稳。

入宫是下午。万衡在书房批奏折,周北诀在屋外等。许久才听到皇帝近侍的声音:“传,大将军觐见——”

周北诀垂眼快步入内,行叩拜之礼:“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皇帝的声音很冷,甚至于比周北诀还要低哑几分。他抬眼瞧着周北诀,盯着他的浅色低垂眼眸:“听说大将军家中出了变故,要推迟回军中的时日?”一旁近侍连忙递上一封书信,封蜡已经被拆开,正是周北诀写给副将的那封信。

连写信都会被截胡,那么周北诀到底被监视了多久?又或者说,从他还未回京之时,皇帝就已经开始忌惮他的军权,和他本身。

周北诀面上神色不变,拱手道:“确然如此。多谢陛下关心,微臣一人之力解决绰绰有余。”

周北诀说完突然想到,既然他也许从上场战争的胜利之时开始就被监视着,那么殷然惜……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万衡拍案起身幽幽开口:“哦?是吗?朕怎么听说,大将军近日时常去了从前未去过的花街,买些许女子所用的玩意物什呢?”

周北诀连忙跪下,脑中飞速思索,不如就装个糊涂明白途径:“陛下息怒,前些日子微臣府上有几个丫鬟姊妹过生辰。下人平日尽心尽力,微臣怜惜,便趁夜买些东西送去。”

万衡双眼微眯,似乎是思忖着周北诀的错处。周北诀面无表情的镇定让他有些刺眼,和那冷宫中被他逼问时的小娼妇神情如出一辙。

终究是没有问下去。但计划必定要提前了,拖不得。万衡复又坐下,换上另一副神情:“是朕冒失了,大将军勿怪。”唇角带了笑,只是没再让他平身,“大将军可还记得高丽?” 神色转化之快,竟是比周北诀抽剑时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丽便是当年周北诀服役时,让那座小城池造反的始作俑者。那城池也算是倒霉,被高丽当成一枚试探大虞的棋子,用过即弃。高丽十分难缠,若是中原强盛之时便会进贡讨好,欲与之联盟。但一段时间后便会开始试探底线,待被打怕之后又会开始表示顺从依附,让人头疼不已。

当初将北方的城池打下后,便有人上奏先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举打下高丽,趁机收服,也省去许多麻烦。

可先帝空有弑父弑兄之勇,却无高瞻远瞩之见,加之年岁渐大便优柔寡断起来,便连连拒绝此等奏请,继续被高丽的无耻做派给牵着鼻子走,倒给了高丽喘息的机会,更加肆无忌惮。

“朕想,让大将军在年前,收服高丽。”

周北诀心中一惊。此时距除夕不过二十余日,他本想在大年初一那日恰好抵达军中。如此算来,他必须今日即刻启程,再耽误不得。

而且对于高丽近况,周北诀乃至军中皆并不十分明朗。大雪封路,消息已经断很久了,再者这样恶劣的天气自是易守难攻,粮草重负,积雪极难前行,若是粮草不够,这样的天气贸然攻打简直是送死。

送死……

周北诀磨了磨后槽牙,连忙垂眸隐去眼中的愤怒,感叹这一对父子都是蠢货。一个把自己的无知平庸暴露无遗,一个直接把目的明晃晃地铺在人面前给他看。虽然后者更为可恶,因为他不能奈其何。

“回禀陛下,微臣愿效生死犬马之劳,只是大雪封山冻水,高丽只可走水路,冰滑易裂,极其危险。再者,此时情形对大虞十分不利,本身地形因素就已易守难攻,若是再有什么闪失,便会全军覆没。不如待到开春,也好从长计议,多作部署,方能万无一失。”

万衡又露出那种暗藏着杀意的忌惮眼神,一脸无聊地打个呵欠,摇头笑道:“朕知晓大将军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待开春我大虞能休养生息不假,你又安能知高丽那边不能休养?依朕之见,此时杀他个措手不及,方是上策。再说,”万衡直直看向周北诀,深黑色眼眸死死勾住琉璃色的瞳孔,像是逼着他同自己长时间对视一般,“那是朕的父皇未能收服的蛮夷之地,朕也要替父皇在忌日之前替他完成,还请大将军帮朕。”

周北诀闭目叩首:“微臣遵命。”万衡十分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退下。周北诀就站起身,乘轿离开皇宫。

 

 

殷然惜睡梦中忽然被人叫起。她一开始以为是周北诀,可是忽然反应过来周北诀只会点她清明穴叫她,而不会如此急躁又冒失地敲门。

殷然惜迷迷瞪瞪地开门,门外是之前那个叫小福子的宦官,一脸惊慌:“娘娘您快收拾收拾,陛下要来见您!”

殷然惜一下子就清醒了。一年没见的夫君,虽然心境不同,物是人非,但说没有悸动自然是假的。殷然惜连忙挽挽散乱的鬓发,又想起自己只穿着单衣冷得厉害,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梳洗描画,只能拿起狐裘披上,正好赶上万衡带着几个侍从,和贵妃一齐从远处过来。

殷然惜从桌案前站起,跪下以庶女之仪行礼。万衡甩袖坐到房中唯一一把凳子上,一旁的贵妃竟敛声屏气,跟着不声不响地过去站着服侍。殷然惜倒是有些意外,从前她见了自己都要冷嘲热讽三两句的,今日怎就如吃了哑巴药似的。疑惑间便抬头瞧她,见她从前的骄矜尽数不见,纵然美艳如昔妆容华贵,但眉眼间的隐隐神伤疲惫还是遮都遮不住。

看来不管是谁都受不了这个狗皇帝罢。殷然惜这样想着,隐隐有些辛灾乐祸和暗自窃喜。忽然万衡冷冷开口:“殷氏,你这狐裘,朕瞧着十分眼熟。”

果然为此而来。殷然惜早就为今日打下无数个腹稿。她自认安安分分为妻为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如趁还活着的时候肆意一回,再说,她也没什么不光明磊落的。

“回禀皇上,这是臣女的狐裘。当年高升阁中只有此种款式盛行,臣女便购入一件,穿至如今。”皆是狐裘,同样款式外观倒也很正常。

“朕看你这玉镯不错。”

殷然惜不住冷笑,面上还是一片平和镇静之色:“这样的玉镯在皇上的库房想必还有数千只。臣女觉着皇上赏赐的即便是块石头都是好物,便好生收着。近来思念夫君,便拿出来戴戴,权作安慰了。”

万衡被殷然惜话给刺了一刺,恼怒道:“放肆,你胆子被这冷宫养肥了,敢这样同朕说话?!”

殷然惜将头俯得更低:“臣女不敢。”

万衡大步走到她面前,逼她抬起头,看着她明显圆润些的双颊,手下使了点力满意地看着殷然惜皱起的眉:“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娼妇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不齿勾当,奸夫淫妇,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殷然惜垂下眼皮:“臣女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之事。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请太医来为臣女验身,看看臣女是否自入冷宫以来便没有行过房。”

万衡甩了她的脸,冷哼道:“你既说得出这番话,想必早已有对策,朕又何必正中你下怀!”说罢拂袖而去。殷然惜方才软了身子,一额角的汗都无力抬手去揩,只是瞧着那扇西侧紧闭的窗,身子打着颤,眼中渐渐聚起泪。

周北诀,你别出事……

 

周北诀一回府就马不停蹄地打包行装,连夜驾马赶往边关。副将见着他一脸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周北诀神色凝重地将几位主将叫入军帐商讨攻打高丽之事,一瞬间军帐中陷入良久的沉默。

很明显,万衡就是忌惮周北诀和他的军权,要他送死。他此时攻打高丽很可能会身死军散,国也攻不下。可要是没有攻下却侥幸活下来,回京也是死路一条,万衡有千万种理由杀他。

所以周北诀必须死。

“或者你把高丽打下来。”

副将深吸一口气,对着周北诀说。周北诀摇摇头:“难。这样的命令,天气,和这样的期限……任何一项没有满足,我们都会死。”

副将拍拍周北诀的肩:“你可是战绩全胜的大将军!把它攻下来,或者没攻下,只要我们在军中,皇帝小儿就奈不了我们何!”

周北诀看着身边这些和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当晚趁着还在边关没起程,周北诀写了很多很多封书信寄往京城。灯花点星,看得周北诀眼睛生疼,但还是写完了十几封,用蜡油滴下封好,命人送往京城。然后又在怀中掏出那块殷然惜给他的护身符,思索片刻,还是找出针线,把它缝在自己的甲胄胸口处。

但愿她能收到。

 

第二日便整装起营前往高丽,但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难熬。连日大雪封山,一路的雪崩和冰裂都教军中苦不堪言,战马都冻死好几匹,人也冻死不少,一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顷刻便被纷飞的大雪淹没。雪厚得能有半人高,前行都困难到十分,更别说其他的了,真真是进退维谷。

等到高丽国界时,一开始带去的两万人已经只剩一万出头了。不见的有逃兵,也有半路冻死的饿死的,粮草也丢了近乎一半在路上,有的被压在雪崩下,有的被逃兵们带走。士气十分低落,起烧肺痨的也不在少数,断断续续又是死了一批,只剩一万左右的人了。

此时距除夕还有十日。

只有十日……

第一场进攻,不出意料地没攻下。甚至连城门都没碰着,就被打下去了一批。高丽的武器竟是出人意料的先进,而且由于地形原因,他们的支援到得很快,大虞用的火铳被他们学去改良,不仅后坐力更小,且研制出连发的样式,大虞这边因长途跋涉,火铳全部沾水哑弹,只好半路尽数丢弃,改用弓箭发射,毫无还手之力。于是准备架云梯,可连云梯都还没架好,就被一个个打下去了。

第二次进攻是深夜,周北诀在军帐内摆着沙盘,准备用破城木。他耳力敏感,听到高丽那边已经在纠集全国各地部队,准备正面出城相迎。他们要加速了,否则这样根本来不及等到援军,或者拖得太久过了期限,对周北诀来说都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高丽士兵的顽强。大虞军使过半个时辰的破城木,不但城门未能破开多少,还让一些高丽士兵从城楼吊下在外围开始砍杀。周北诀见势不好,打马越过阵前搭上数支箭一齐发射,解决掉三个城外的高丽士兵,同时命令停止破城,回军休整。

周北诀一开始以为高丽会固守自封,和他们耗耐力,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如今看来是他想错了,高丽胆子大得很,能够有胆子挑衅大虞的国家能是什么善茬。

只是他们这样做,更证实了大虞贸然进攻的鲁莽和愚蠢。军中众人不知底细,纷纷抱怨周北诀,只有几个主将知根知底,但也不可多说。周北诀日日摆着沙盘,眉头越皱越紧。

后来他知道了为什么高丽敢如此大胆。

那是破城的第八日,众人已然精疲力竭,粮草也所剩无几,人数更是锐减到八千人左右。周北诀在第五日时已经写了数封信件送往京城要求支援,但通通都是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周北诀捂着嘴咳嗽。他也染上了伤寒,身子烫得厉害,但他不能倒,他倒了,军心就乱了。所以他只能强撑着,在快要撑不住时抓一捧雪搓搓脸。昔日如玉般的面皮冻得通红,嘴唇却是白的。

然后他听见了一阵声音,像是什么重物在滚动。

炮台!

周北诀真正变了脸色。他没来得及下令撤军,一发炮弹直击方阵,军中登时乱成一片。周北诀没想到高丽有如此胆量和见地,算准了此时他们被耗得差不多的意志,士气以及粮草,杀他们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措手不及!

冻住的土地被炸开,震荡波更加强烈,如地震一般。袭击点并不在周北诀帐中附近,但他也被这震感震得半天失神,脑子嗡嗡响。

不能再拖了,必须撤军。他不能弃之其他将士性命于不顾。周北诀冲出军帐,拿起金锤开始鸣金。阵阵钲声响彻云霄,震得他心里直颤。

副将也冲出来,焦急道:“大将军!来不及了!”

周北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是黑压压一片的高丽骑兵。人不多,大约有一千左右,但也足够把他们这帮只剩五千人不到的残兵杀得落花流水。

周北诀一咬牙,翻身上马,忍住喉间的血腥气,手搭上腰间剑柄,冷冷一笑:“这剑自打来高丽便没尝过血,今日倒是可如愿了。”回头冲副将喊,“带弟兄们先撤,我来拦住他们!”

副将大惊,连连摇头:“将军!要走一起走!这样多的精骑你扛不住啊!”

周北诀怒喝:“废什么话!本将有令,即刻撤退!”便打马向前,银白甲胄和银白的剑泛着寒光,将军丝丝雾气的眉眼冻成冰,散出强烈的冷意和杀气。红色战袍在寒风猎猎中如遗世独立的红梅,刺目又耀眼。

他们的军驻扎在距离城门两百里开外,可是高丽精骑也不是吃素的,眨眼就冲了过去。周北诀挥剑一斩,拦在盾牌上。他手腕翻转,翻身借势在空中转个身,生生将两扇盾用剑嵌出个豁口,再剑尖一挑,瞬间结果两个骑兵,他们的身躯掉落在地,替周北诀开出一条路。

周北诀取下腰间剑鞘,鞘守剑攻,打马杀进阵中。剑光闪烁,不断有血溅起又落下,染红了大片大片雪地。将军寒光凛凛的盔甲和苍白的脸尽被斑斑血迹覆盖,如地狱走出的修罗恶鬼。

他竖起耳朵听着虞军的撤退距离。

五十里,一百里,两百里,三百里。

直到以他的耳力听不见任何虞军的鸣金声时,周北诀才放下心来。可就这一时分神,他便被一刀砍在左肩,剧痛瞬间侵袭全身。他没有回头,反手一剑横斩,那敌军的头颅便顷刻落地。

这处伤极大地限制了周北诀的行动力。他索性扔了剑鞘,弃去所有后路,红着眼挥剑斩杀,喉间血腥味愈发浓重。他狠狠咽下一口血,但更多血从肺里涌出来,自嘴角溢出,滴在胸口的甲胄上。盔甲残破,伤痕累累,城门上尽是搭着火铳瞄准他的敌军。

周北诀感到眼前发黑,呼吸困难,手脚渐渐无力,喉咙渗出更多咸腥。连日的苦战加上伤寒发作,他已是强弩之末。尽管这些虾兵蟹将不能奈他何,可他还是没能撑住,杀死最后一个敌人后,周北诀也从马上翻下,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刺骨的寒冷瞬间将他淹没。

周北诀听到桐油浇下的声音,还有火铳发射的声音,然后火烧起来了,噼啪作响。他眼前昏暗,手颤抖得几乎没有力气抬起,但他还是举起手,轻轻放在满是血迹的胸口处。

那层铁下缝着殷然惜绣的护身符。周北诀没由来地想到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她在街上往嘴里塞着甜糕冲他傻笑。要除夕了,他本来盘算着偷偷带殷然惜偷溜出去回府过年的。

看来他确实只能食言了。

周北诀眼前又乱哄哄地飘过很多很多画面,他看到了自己两个年幼的弟弟,正值壮年却去世了的父王,还有自小抚育他长大的奶娘,最后定格在殷然惜的脸上。

她穿着初见他时的衣裳,神情却是欢喜的,巧笑嫣然,红衣乌发。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殷然惜因对皇帝出言不逊被罚去浣衣局十日,她隐隐感到不安。万衡似乎已知道周北诀同他见面一事,有意将她支离冷宫。她对如此身份转变的羞辱早已不在乎,她忧心的是既然罚了她,万衡又会对周北诀做什么,她就很难知道了。

殷然惜又想到那日冲周北诀耍了小性子,打断他话头的事儿。她后来有些尴尬的愧疚,觉着自己好像任性过头些,便翻开话本找了回有趣的折子,一人分饰二角,暗暗学着那回儿上排了出有意思的剧,寻思着待下次周北诀再来时演给他看,权作赔罪也好。

可她没想到周北诀不再来了。起初殷然惜以为他生自己的气,更是自责不已,可连着十日周北诀都没有任何消息,她想起上次万衡那句“一个都不会放过”,终于慌了。趁着夜间空档,她溜回冷宫去瞧,正好见小福子袖中揣了什么走过。她连忙把那小宦官拉到角落,急急问道:“公公,敢问近日可有大将军的消息?”

小福子瞧见是她,松了一口气,将袖中之物拿出给殷然惜:“奴才正要去寻您呢!这便是大将军给您的信儿,据说有十多封,但送来时都被冻烂了,也就这封完整些。”顿了顿,又小声说,“据奴才所知,皇上让大将军打仗去了,听说很是凶险,光是支援就求了不下五六次,可都被皇上以天气不好和路况险阻拒绝了。唉,大将军……”

殷然惜惊得面无血色,指尖颤抖不止。那封信件泛黄破损,连封的蜡都歪七扭八,一瞧就知道是临时取过手边的蜡烛随便滴的。她拆开一看,内容倒是十分简洁,只说去征战高丽,勿念。末了还说,待除夕那日带殷然惜出宫回府过节。字体清隽秀丽,只是有些凌乱。

她先是欣喜,却瞧见日期是半月前,心又沉下去。沉默片刻,殷然惜艰涩地开口:“……如今,前线可有消息?”

小福子摇头:“奴才亦不知。奴才只听说,陛下好像不愿多提这场战事,平日上朝的武官将领这次似乎都被派出打仗了。”

武官尽数外遣,寒冬出征,摆明就是要削兵收权。殷然惜心沉到谷底,张张口却不知要问什么,只能说句:“多谢公公。”一摸腰间却空空如也,尴尬道,“可惜我如今已身无分文……”

小福子摆手笑道:“娘娘莫要折煞奴才。娘娘平日所为奴才都瞧在眼里,赏赐便是恩宠,没有也是应当的。”

殷然惜干笑数声:“那便谢过公公了。”道过万福,紧紧身上宫服便一路小跑回通铺躺下。可躺在床上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将藏在胸口的信件拿出来反复看,指尖触着泛黄的信纸,脑中纷纷乱乱。那信上不过二十来字,却看得她心绪起伏不已。

万衡素来傲慢自大又多疑爱猜忌,但若是只此次同殷然惜之事来说,凭万衡的脑子是绝对无法那样快地作出这样的计划。换而言之,万衡不是第一天开始计划着收回周北诀的兵权了。只是这个杀心是否一开始就有,便不得而知。

不对,周北诀可是大虞第一战神,全胜战绩的大将军,他怎么可能打不下那方寸之地呢。殷然惜同他上街,连茶馆的说书人都在神化他,说他一人单挑千军万马,千里之外直驱敌营取敌方主将首级,当之无愧百战百胜的战神。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没输过而已。”

周北诀轻描淡写地道,眼神波澜不惊,手上提着一碗藕粉。殷然惜那时愣愣地看着他,无法想象这样温和淡然的人提剑杀人是什么样子,血沾上他的眉眼又会是哪样的光景。

“那有什么好看的。”

殷然惜反应过来,戏谑地接过甜食开吃,笑道:“是啊,这样的手还是少拿剑,多多给我带好吃的才是!”周北诀就摇头浅笑,负手走着,夕阳在他的白衣上洒下浅浅的光。

 

他那样厉害,等他回来,就算……就算万衡要杀他,那他就跑,跑走不就好了,万衡那个蠢货肯定打不过他。对,周北诀他肯定能跑得掉的。

如果打不过高丽的话,那他也跑呀,当然是命要紧了。只要他活着,就什么都好说啊,什么都好说,就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只要他活着。

殷然惜满脑子盘旋着安慰自己的话,不知不觉就睡过去。可是她睡得很不安稳,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周北诀死了,死在冰天雪地的战场上。风雪漫天,甲胄满是干涸的血,生出斑斑锈渍,长剑折断。他猩红的战袍被血染成深褐色,尸体很快被大雪覆盖,再无踪迹。

 

而后殷然惜惊醒过来,听到外面城中的钟沉闷地响起。

三长三短两长。这是战败的丧钟声。

她惊慌地起身向外跑,遥遥看到几个蓝袍子的武官架着一尊灵柩往主殿的方向走去。殷然惜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不可置信地捂住嘴,无言地瘫软下身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后面跟来了小福子。他说处罚期已满,殷然惜可以回冷宫去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着小福子的肩落泪:“大将军呢?”

小福子微微哽咽:“大将军,薨了。”

殷然惜身子一晃,昏了过去。

 

再醒来,她已在冷宫的床上。冷宫的妃嫔不允许看太医,大约是小福子把她扶上床的。殷然惜愣愣地盯着西侧的窗,那扇窗她一直没有关上,因为她总是担心有个人找她的时候会进不来。

突然那扇窗翻了个人进来。殷然惜心中一跳,那人却不是周北诀,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子。他皮肤黢黑,额上和手腕都缠着绷带,瞧着受了不轻的伤。他朝殷然惜拱拱手:“见过娘娘。末将乃是大将军麾下副将吴澜,奉大将军之命,将他的……遗物,交予娘娘。”

大将军周北诀战败而薨,帝念其素来有功,追封淮南侯,葬其至淮南,立将军陵。

他终于是回家了。

殷然惜的泪又涌了出来。她颤着手接过那个大盒子打开,里面有一柄剑,一副破损不堪的甲胄,一块玉佩,和一枚通牒。她翻过甲胄,她给他绣的护身符被完完整整地缝在胸口正中央的位置。

殷然惜抱着那副冰冷的盔甲,号啕大哭。

吴澜哑声道:“大将军托末将代娘娘传话……”

“抱歉,我食言了。”

没关系,没关系啊。

我不怪你。

 

吴澜走后,殷然惜愣愣地盯着那个大箱子看了很久,然后她走过去,把窗封上了。她又把手上戴着的镯子摘下来,连着周北诀送给她的胭脂,衣裳,首饰和话本,同他的遗物一起装在那个大箱子里。

混帐,混帐,就这么死了,你让我去哪里找你说理去。

殷然惜一天天消瘦下来。万衡似乎早已忘了他宫中有个废后,连后宫的膳房有时都会忘记给冷宫送饭,有一顿没一顿的。殷然惜也不饿,只是日日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几乎日夜不分。待醒来便瞧着箱子里的物什发呆,时笑时哭,目光呆滞,死气沉沉。

那日大约是除夕罢,殷然惜记不太清。她只觉得精神气分外足,即使自己已经瘦到皮包骨头,但她仿佛觉得有了点气力,便起身梳洗描画。她恍惚许多时日,今日才清醒些,却又不甚清醒,隐隐约约想着要去见什么人似的。

殷然惜打开箱子,拿了周北诀送的胭脂给自己描个好看的妆,又拿他送的首饰挽个最喜欢的发髻,戴上那对玉镯,最后穿件他买的粉色罗裙。许是过年罢,御膳房倒像是记起此处还有活人似的,给殷然惜送了早膳来。她也有些胃口,喝下小半碗粥,起身饶有兴致地翻着她看了无数遍的那册话本。

外头的鞭炮声噼啪作响,殷然惜就放下书,悄悄开门去看,看到是几个入宫探望的少年少女——大约是哪个妃子的家眷罢,在那边放着鞭炮,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不绝于耳。她瞧着也弯了眼,曾几何时她也像那些少女一般无忧无虑,只是物是人非,再不能一样。

恍然间,那个替少女捂住耳朵的清俊少年渐渐幻化成周北诀的脸。只是周北诀一生颠沛流离,他在这样的年纪正在逃避反贼的追杀,或者提着剑上阵杀敌。他过早地成熟,如拔苗助长般,又过早地消殒。

殷然惜怔怔地看着那些少年少女玩闹的身影。那是他和她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不曾发生过的岁月。

 

冬日的天暗得格外地快。殷然惜第三遍翻着话本,突然门被叩响了。她警觉地去开门,进来的竟是她当年的贴身侍女小秋。小秋进门便跪下磕头,落泪道:“小姐,小秋,小秋年纪已到,今日便要出宫了,最后来见小姐一面,小姐……”

殷然惜又喜又悲。当年小秋陪她嫁入宫中,却因自己被打入冷宫,她也被发配到内务府去。不想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当真物是人非。

殷然惜忍下泪,将一封信交予她:“念在这些年的主仆之情,小秋务必帮我这个忙。”

小秋走后,殷然惜顿觉疲乏得厉害。她抱着那个箱子放到床上,身上披着狐裘,站在屋子中间,清清嗓子,开始演着那段她没来得及演给周北诀的折子。

“荒唐梦难醒啊……”

殷然惜眼神里流露出难言的哀伤和绝望。明明是诙谐的喜剧话本,她演到最后却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泪哭湿衣襟,弄花了妆。她终于浑身无力倒在地上,大咳起来。殷然惜强撑着爬上床,挑出那副甲胄抱着。怀中冰凉的铁衣却像是什么无上至宝一样,她露出满足的微笑,眼神渐渐亮起,又慢慢黯淡。

我来找你了,可不许笑我。

哪能呢。

 

 

大年初一的早上,冷宫废后的尸体才被照例打扫的嬷嬷发现。皇帝并没有将她葬入妃陵,而是随便寻了个城郊处草草下葬。可待人去拉灵柩时,尸体却不见了,只剩衣冠。

皇帝大怒,下令彻查,却草草而终。最后只在城郊围了个殷氏的衣冠冢。

 

据史料和考古称,淮南侯早逝,无妻无儿,墓中却有一女子同其合葬。随葬之物却并非名贵玉器,止一玉,一剑,一甲胄,几件女子寻常物什作陪葬品。淮南侯穿着大虞武官官服,红袍乌冠。那女子却是穿着寻常罗裙,看不出身份。

陵中亦没有任何关于此女的记载。

 

就像当年,殷然惜闲聊时告诉周北诀:“你说,我要是死了,埋在哪里比较好呀?”

他剥着荔枝,头也不抬:“不如烧了干净。”

“那多不好看啊。要是可以的话,还是跟你埋在一起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嘛,到时候我就在你旁边也挖个地住下,天天烦你,嘿嘿嘿。”

“吵死了,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

“喂,你可说好了。”

“……”

“喂!”

“……嗯,快吃。荔枝不经放,一会儿坏了。”

“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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